第一章 苍天呀!大地呀!-《苍天岂容误苍生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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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何苍天不是第一次看见这位档主,明白他之所以在这儿摆卖这些物什是看中了这个小区业主的消费力,然而……关于不同人群审美差异的问题,这位档主就不大明白了。反正,何苍天从未在他的摊档前看到有什么人流连,今天亦然——一个人都没有。

    然而,今天,何苍天自己却停下了脚步。

    江边的景观灯本已足够亮堂,摊贩们还都自备LED灯照明,明晃晃的灯光下,一件黄澄澄的物事颇为扎眼,那是什么?是……鐎斗吗?

    何苍天犹豫了一下,到底还是走了过去。

    这件物事圆口、形如小盆,但筒腹、甚深;寰底,下承三高足。一侧设有长曲柄,柄首为一龙头,形态生动,高高扬起;对侧置一扇状沿缘,可视为龙尾,首、尾彼此呼应,沿缘上立一环状提耳。腹一侧置一短流——这是倒流羹汤用的。

    整件物事,目测长三十几厘米,高二十几厘米。

    没错,就是鐎斗。

    介个……有点儿意思。

    鐎斗这种物事,流行于汉魏两晋,唐宋以降,瓷器发达,作为一种中看而不大中用的铜器皿,鐎斗逐渐绝迹。古玩市场上,鐎斗是个小冷门,价格不高,不大受重视,而这件鐎斗通体黄澄澄的,几乎看不见一丝锈迹,自然是当代之产物,而生产者应也没打算以赝充真,不然,怎么也得“做旧”一番呀。

    何苍天是见过正经出土的鐎斗实物的,那是一件汉代的鐎斗,造型简洁,除了柄首铸做鸭首状之外,没有任何其他花样;而眼前的这件,造型复杂的多,不说龙首,单说龙足,非但蹄趾宛然,连膝关节都交代的清清楚楚。还有,鸭首平滑,做握柄是很合适的,但龙首麟角峥嵘,太硌手了,可做不了握柄,所以才在对侧的“龙尾”上加了一个提耳,就是说,这件鐎斗只能够双手端提,不能单手握持,可以想见,倒流羹汤的时候非常不方便了。

    一句话:中看不中用。

    有趣,谁会花偌大气力,做这样一件物事呢?

    或者,是某古装剧组的道具?如是,这剧组的服化道可够用心的。

    档主抬起头来,留意到何苍天视线之所聚,笑一笑,做了个“请便”的手势。

    何苍天点点头,表示谢意,伸出双手,小心的将鐎斗捧了起来。

    好家伙,够坠手的呀!

    以何苍天有限的经验,这件鐎斗应是用的纯铜,不是那种铜釉铅坯的货色。

    够下本儿的呀!

    灯光的照耀下,何苍天看清楚了斗腹上的铭文:

    “华林桃间堂皇第十三容一斗重五斤六两”

    他不由怔了一怔。

    “华林”,应该是指“华林园”,打曹魏的齐王芳改芳林园为华林园起、南朝陈灭于隋止,华林园作为皇家主苑囿之名,历曹魏、两晋、后赵、冉魏、前燕、东魏、北齐、北周以及南朝的宋、齐、梁、陈等十几个朝代,并分居于洛阳、邺、南京三地,拢共三百几十年的历史,单靠“华林”二字,就要替这件器物“断代”,可不大容易。

    不过,“桃间堂皇”嘛……

    四面无壁之堂称“堂皇”,何苍天隐约记得,《太平御览》还是啥书的,记载过西晋的华林园中有百果园,每种果树自成一林,“一果之间,辄作一堂”,有李间堂皇、桃间堂皇等名目。当然,不能就此断定其他朝代的华林园没有类似的名目,不过,东晋以降,青瓷兴起,鐎斗就算还未被逐下堂去,实用性一定是减弱了,而从这件鐎斗的“龙尾”上置一破坏造型的提耳看,彼时还是注重鐎斗的实用性的,如此看来,断其代于西晋,大致合理?

    何苍天不由有些好笑:这明明是件现当代出品的器物,我却在这儿替它“断代”?

    不过,从其繁琐富丽的造型来看,确实像是出自皇家苑囿的器物。

    “第十三”应该是指器物的编号或摆放位置啥的,至于“容一斗重五斤六两”嘛——

    嗯,折算成彼时的度量衡,容积也好,重量也罢,目测、手感,八九不离十啊。

    这个铭文,严谨的很,几无破绽,这是为了啥特别的情节设置吗?不然的话,这个剧组的服化道,也未免太用心了吧!

    档主留意到何苍天正在细看斗腹上的铭文,指了指“龙尾”:“那上头还有字儿。”

    何苍天定睛看去,果然:

    “元康三年九月己酉何苍天监工乙造第三”

    啥?!

    何苍天还以为自己看花眼了,放下鐎斗,揉了揉眼睛,端起来再看,没错,还是:

    “元康三年九月己酉何苍天监工乙造第三”

    这……这未免也太巧了吧!

    所谓“物勒工名”,这行字是记录器物的铸造时间以及监工、工匠的名字,“何苍天监工乙造”要断句成“何苍天监”“工乙造”,“何苍天”是监工的名字,“乙”是工匠的名字。“第三”和腹身的“第十三”一样,都是某种编号。

    哎、哎,先不说巧不巧的啊,这行字可是露了破绽啊!

    元康,那是……晋惠帝司马衷的年号,元康三年,嗯,彼时贾后当朝,所谓“主暗于上、政清于下”的时代……咦,俺的“断代”很准嘛!

    先不说这个,俺想说的是,东汉承王莽之弊,名字都是单字,到了晋初,此情形依然没啥实质性的改变,双字名是很少见的,就有,也是第二字为“之”一类实际意义不明显的字,以“苍天”为名,有点儿过于特立独行了吧?何况,这个“何苍天”,既为铸造铜器的监工,就只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吏,起这样特别的名字,想扎谁的眼呢?

    你看,名字前头,连个起码的职位都没有!

    还有……何苍天不由自嘲,若这件鐎斗真是出自元康三年,倒是俺那位“远祖”同时代的器物呢!

    所谓“远祖”,指的是何曾。

    这是老爸打小就向他吹嘘的,意思是他们何家出自大族,血统高贵,但何苍天并不以这位著名的“日食万钱,犹曰无下箸处”的老兄做自己的祖宗为荣,再者说了,史书上记载的明明白白,“永嘉之末,何氏灭亡无遗焉”。

    面对儿子的质疑,老爸从容的很,“尽信书不如无书!那么一大家子,总有几个过江的,哪儿就‘无遗’了呢?再者说了,就算何曾这一支真的‘无遗’了,他还有兄弟嘛!都是一等一的大族,咱们就算不是他那一支的,也差不了太多嘛!”

    大三的时候,老爸带何苍天回乡祭祖,何爸打小儿进省城读书,毕业后留在省城工作,事业有声有色,生出儿子来青出于蓝,读的是南国首屈一指的名校,也算是乡里一个小小的骄傲,开祠堂之时,族中长老还特地为此告慰列祖列宗。何苍天打蛇随棍上,表示很想瞻仰一下何氏族谱,说自己现在某媒体实习,说不定可以公私兼顾,为咱何氏宗族做个宣传,说咱这儿人杰地灵、代有英才出啥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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