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 上琼华-《青玄记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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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阳光普照,万物回春,孚琛修行百余年,季节轮换,寒暑更替已不知见了多少次,然从没一次如此刻这般触动人心。

    他沐浴日光之中,身后碎石声轰震,不绝于耳,“地法天功大阵”已彻底被破,这阵法本即依山傍水而生,依水土轮转而不息,此刻阵破则水土颠倒,山崩地裂,转头望去,高耸云端的雪山之巅已分崩离析,即将夷为平地,而于山石凹口处,原本深藏于洞底的潭水骤然涨高,已成内湖。

    此阵法巧夺天工,繁复几无可解,若非误打误撞破了阵,便是修为通天的大能修士,也可能在其中被困而死。

    当然还有一法可破阵,便是在洞中努力修行,争取早日飞升登仙,只是此法几近谵妄,修士亦凡人,受困不得脱还能安之若素者能有几人?便是孚琛自己,扪心自问,若再关个一甲子,他不定便要弃仙入魔了。

    日复一日的孤寂,毫无希望地等待,一成不变的环境,单调到极致的声音,到得最后,但凡有离开此处的一线可能,人都会本能抓牢不放。

    真到那个地步,为正或为邪,成仙抑或成魔,根本没什么区分的意义。

    幸而孚琛习的是刚猛坚正的“紫炎秘文”大法,这功法与琼华派讲究中正平和的正统道修心法不同,随着功法越深,于习者心性淬炼越是强硬,若非他道心稳若磐石,只怕也会被这“地法天功”大阵逐渐将意志蚕食干净。

    然“紫炎秘文”大法释放之时,灵力中自带激越凌厉,焚毁一切的霸气,终究失了修道人宽厚中正之意。孚琛习此法苦心瞒着琼华派上下中人,更重要的原因,便是因为他深知琼华派的修道理念,紫炎秘文再好,也与中正平和的道统相悖,师尊涵虚真君第一个就不会赞成自己的爱徒修习。

    涵虚真君讲求无有统一,心息依虚的修行正道,可这些根本不知孚琛平生所愿,他胸中有凌云志向,也深埋着恨意和惧意。幼年之时,他亲眼目睹大能修士如何弹指间令家人灰飞烟灭,那等轻描淡写,仿佛杀戮不是人,而是蛇虫鼠蚁一流。那个时候他就发誓,只要还活着,便决不允许自己无足轻重,决不允许自己沦为谁都可欺侮灭杀的蝼蚁,谁都能毫无顾忌踩至脚下的烂泥。

    故明知“紫炎秘文”太过刚硬,杀气太重,孚琛也非习不可。习此功法近百年间,孚琛修为一日千里,获益良多。然而时日越久,习这功法的弊端也日益显露,入金丹期后,他的修炼开始阻滞重重,金丹后期更是徘徊数十年,数十年间,“紫炎秘文”也未尝进阶,且每每一运灵力,丹田处便有刀割痛感。

    此情形便如一个人奋力登山,初初有仙履相助,健步如飞,如履平地,然越登高处,那仙履越成铁鞋,负累重重,还无法抛舍。

    孚琛心知哪里地方不对劲,上古秘法乃飞仙修士所撰,洋洋洒洒分十二层,他只练到第九层就练不下去,不是秘法有问题,而是他自身哪里出了岔子而不得知。

    此番与榘螂怪缠斗也是,事先分明做了万全准备,可斗至酣处,紫炎刀忽而运转迟滞。灵力絮乱,这才让那怪物有机可乘,咬了一口。

    榘螂怪毒非同小可,顷刻间将金丹修士拖入幻境当中,那毒物所造幻境皆依人心底最不愿启齿之事,孚琛在那片刻之间将自己整个童年又经历了一遍。

    记忆中栩栩如生的父母慈爱,长兄宠溺,无忧无虑的稚童成日里调皮捣蛋,不思上进,家里人纵是责罚,也舍不得打骂,有的也只是温言教导。长兄爱他比父母更甚,多数时候,母亲已然举手要打了,他只需尖叫跑开,躲到兄长身后,自有敦厚温良的大哥拦下母亲的巴掌好生劝慰。

    他甚至还记得,长兄摸着自己的头笑道,咱家的小祖宗只需每日快快活活的,别惹是生非弄伤自己就好。

    幻阵中孚琛痛入心扉,他想原来我亦有过那般光景,双亲健在,家境殷实,没心没肺,整日里最大的烦恼,不外是怎么捉弄新来的家学先生,是拿青蛙吓唬他,还是往他的书页上涂墨汁。

    如此而已。

    可惜风云突变,家园顷刻成废墟,那夜父母将他藏起,长兄以心头血开传送阵送他离开,他所有的一切突然间烟消云散,那些痛苦,孚琛原以为已遗忘,却在幻境之中才醒悟,原来自己在最后诀别那一刻,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跟家里人说。

    连一句话如“我不要走”这样的废话,都没说。

    他为此心如刀绞,几在幻境中遭心魔反噬。

    幸得这傻徒弟嗓门够大,大到他在幻境中都听得一清二楚。

    醒来时灵力已流失近半,他放开全部紫炎秘文之力,以最原始的方式砍杀了榘螂怪,破了地法天功大阵。

    日光湛湛,映得脚下白雪皑皑,晶莹剔透。他虽灵力耗费极大,体内余毒未清,然此刻却有种想仰天长啸的痛快之感。

    终于出来了。

    孚琛目视远方,无悲无喜,心忖,既然出来了,该做的事,可又该继续了。

    身边传来一下忍痛的抽气声,孚琛这才想起还有个傻徒弟,他转头看去,曲陵南盘腿坐起,挽起手臂,正在翻看自己的伤口。

    那榘螂怪想必也咬了她,伤口狰狞不平整,显见是被咬的。

    那她为何全无中毒反应?

    孚琛此时脑子里该有的慎密又都回来,他皱了皱眉,过去抓起小姑娘的手腕,只见那里伤口咬痕齐整,且两只手都有。

    榘螂怪若要吸干一个人,咬一处尽够了,孚琛又以神识一探,只觉小姑娘体内经脉裂缝甚多,丹田受损,受伤极重。

    相比之下,她浑身骨头多损伤,皮肉擦伤甚多这些,反而是小事了。

    可就这样,这徒弟还冲自己笑得那么傻。

    孚琛自储物袋中拿出一颗“归真丹”递给她,小姑娘低头吃了才问:“师傅,你给我吃啥?”

    “治伤的,别多问。”孚琛手起迅速封住她各大穴位,运起“紫炎秘文”功法,掌心凝聚一团紫气,缓缓附在她手腕伤处,紫气宛若暖流般潺潺流过,小姑娘舒服得打颤,她低头看,那狰狞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愈合,留下一个暗红伤疤。

    “你经脉受损,归真丹只能润一时之用,却无修复经脉之功,”孚琛皱了皱眉,道,“真是麻烦,原本就只有练气期三层修为,这下好了,跌到一层了。”

    小姑娘毫不在意,道:“哦,一层就一层呗。”

    孚琛想呵斥她不思上进,可见她一张小脸煞白无血色,想起适才洞中一睁眼即见这徒弟独自支撑战局,那些责备话语便憋了下去。他又想起那“四象归土盏”原是极为实用的防御法器,人入其内,气息隐蔽全无,而却无碍观看外头动态,这等法器拿来防御凶兽灵兽最为有效,他将小姑娘抛掷其中,看起来是保她性命,可实际上却是出于私心,怕这日后能派上大用场的徒弟白白送命了可惜,同时也是托大,自以为“紫炎秘文”功法霸气十足,够格与榘螂怪一战。

    然他却险些陷入幻境出不来。

    那这徒儿如何能出四象归土盏,又如何能独自周旋榘螂怪呢?

    孚琛催动神识,探入小姑娘体内,直达丹田,却见一片空空荡荡,全无异象,灵力所剩无几,虚弱得来个凡人就能一剑戳死她。

    经脉是比常人要更坚固宽广,然这点异常,也不见得有多了不得。

    孚琛疑惑不解,再探她灵根,原此女娃有木、火、土三灵根,资质不上不下,若仙缘丰泽,修为也未必低下到没法看,且有他罩着,日后修为进阶至筑基旋照,辟谷金丹,都不是不可能的事。

    可此时一探才发觉,曲陵南体内原有的土系灵根微弱到所剩无几,木系灵根竟然隐隐发亮,金系灵根也熠熠生辉。

    孚琛惊诧莫名,以为自己看错,又探了一遍,再度确定真个是木系与金系灵根粗壮了不少,若非如自己这般神识深厚的修士,寻常修士若不细查,没准会以为这小姑娘就是两系灵根的好苗子了。

    四象归土盏属土性法器,木克土,小姑娘想来是全力催动木系灵根,木系灵力灌入其中,误打误撞打开那个防御罩。

    孚琛微一沉吟,换了种堪称亲和的微笑,问:“知道痛了吧,看你往后还敢不敢不自量力去找死。”

    “痛是痛啊,可不找死就是等死,那还是找死好,没准死不了呢师傅。”

    孚琛皱眉:“你年纪小小,哪来这许多奇谈怪论?”

    小姑娘正经地叹了口气道:“师傅,一听你这话就是没当过家,你不晓得寒冬腊月饿肚子的滋味,人要真饿起来,便是给你一把刀去宰杀大虫豹子,你也敢去的。”

    “为何?”

    “不杀了它就不能吃它啊,难不成等着它来吃你?”小姑娘高兴了起来,比划着告诉她师傅道,“我打猎可在行了,便是这么大的老虎我也不犯怵,我跟你说哦师傅,畜生都是有灵性的,你不怕它,就该它怕你了,你下刀但凡慢那么一丁点,它就能咬断你的咽喉……”

    孚琛沉默了,看着眼前因提及她在行的事而目光发亮的小姑娘,忽而觉着自己拐弯抹角试探她有些无聊,他清清嗓子,直接问:“你怎么在榘螂怪手下打了那么久还不被它吞了?”

    “它想吞我,我就狠狠揍它,揍完赶紧跑呗。”

    “你的血是怎么回事?”

    小姑娘心忖这问题要说到自己姓曲,又能以血引阵,又能吸走怪物身上力气这些了,这么多事说出去太长太复杂,她自个都没明白怎么回事,怎么跟师傅坦白?再说了,她可牢牢记得瘸子说不能告诉人姓曲的话,且在瘸子之前,她也记着自己亲爹因自己姓曲而要把自己如何如何。

    妖魔。

    傅季和娶的女子这么骂过她。

    她虽年幼不晓事,可对人的好恶却有野兽一样的直觉,她晓得自己身上的异常怕是非同小可。

    这事不仅不能说,而且说出去,还得被人厌弃唾骂。

    曲陵南瞥了自家师傅一眼,心忖你到底还不能算成仙,只要你还是凡人,你就难保见识短浅,会当我是妖魔。

    还是不说了。

    她于是捡要紧地回道:“那丑玩意想吃了师傅,我就咬自己,放点血引它先吃我呗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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