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河故人-《随遇而安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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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菜畦东边有一条砖路。砖路尽处是一棵木瓜,一棵矾杏,一棵柿树,都很少结果。

    树之外,是一座船亭。这是祖父六十大寿头年盖的。船头向东,两边墙上各开了海棠形的窗户。祖父盖船亭,是为了“无事此静坐”,但是他只来坐过几次,平常不来,经常锁着。隔着正面的玻璃隔扇,可以看到里面铁梨木琴几上摆着几件彝器,几把檀木椅子,萧萧爽爽。

    船亭对面,有一棵很大的柳树。挨着柳树,是一个高高的花坛。花坛上原来想是栽了不少花的,但因为无人料理,只剩下一棵石榴,一丛鱼儿牡丹。鱼儿牡丹开一串一串粉红的花,花作鸡心形,像是童话里的植物。

    花坛对面,是土山。这座土山不知是哪年堆成的。这些土是从园里挖出的,还是从外面运进来的,均不知道。土山左脚,种了两棵碧桃,一棵白的,一棵浅红的。碧桃花其实是很好看的,花开得很繁茂,花期也长,应该对它珍贵一点,但是大家都不把它当回事,也许因为它花开得太多,也太容易养活了。土山正面,种了四棵香橼,每年都要结很多。香橼就是“橘逾淮南则为枳”的枳,但其实枳和橘是两种植物。香橼秋天成熟。香橼的香气很冲,不大好闻。但香橼花的气味是很好的,苦甜苦甜的。花白色,瓣微厚,五出深裂,如小酒盏,很好看。山顶有两棵龙爪槐,一在东,一在西。西边的一棵是我的读书树。我常常爬上去,在分杈的树干上靠好,带一块带筋的干牛肉或一块榨菜,一边慢慢嚼着,一边看小说。土山外隔一道墙是一个尼庵,靠在树上可以看见小尼姑从井里汲水浇菜。这尼庵的尼姑是带发修行的,因此我看的小尼姑是一头黑发。

    从土山东边下山,是一片空地。空地上有一口很大的缸,养着很大的金鱼,这是大伯父养的。因此,在我们的印象里这一边是大爷的地方。但是我们并未分家,小孩子是可以自由来去的。

    金鱼缸的西北边有一架紫藤。盛花时,紫云拂地。花谢,垂下一根一根长长的刀豆。

    鱼缸正北,一棵白丁香,一棵紫丁香。

    丁香之左,一片紫鸢。

    往南,墙边一丛金雀花。

    紫鸢的东边,荒草而已。这片草地每年下面结不少甘露,我们那里叫作螺蛳菜或宝塔菜。甘露洗净后装白布袋,可入甜面酱缸腌渍。

    草地之东有一排很大的冬青树。夏天开密密的小白花,也有香味。秋后结了很多紫色的胡椒粒大的果实。

    冬青之外,是“草房”,堆草的屋子。我们那里烧草——芦柴,一次要置很多担草,垛积在一排空屋里。

    冬青的北面,是花房,房顶南檐是玻璃盖的,原是大爷养花的地方,但他后来不养花了,花房就空着。一壁挂着一个老鹰风筝。据我父亲说这个老鹰是独脑线的——只有一根脑线。老鹰风筝是大爷年轻时放过的。听我父亲说,放上去之后,曾有真的老鹰和它打过架。空空的花房里只有两盆颇大的夹竹桃。夹竹桃红花殷殷的,我忽然觉得有些紧张,因为天忽然黑下来了,只有我一个人,在空空的花园里。

    听大人说,这花园里有一个白胡子老头。这白胡子老头是神仙,还是妖怪?但是,晚上是没有人到花园里去的,东边和西边的小六角门都上了铁锁。

    我们这座花园实在很难叫作花园,没有精心安排布置过,草木也都是随意种植的,常有一点半自然的状态。但是这确是我童年的乐园,我在这里掬过很多蟋蟀,捉过知了、天牛、蜻蜓,捅过马蜂窝——这马蜂窝结在冬青树上,有蒲扇大!

    我的小学

    我读的小学是县立第五小学,简称五小,在城北承天寺的旁边,五小有一支校歌。我在小说《徙》的开头提到这支校歌。歌词如下:

    西挹神山爽气,

    东来邻寺疏钟,

    看吾校巍巍峻宇,

    连云栉比列其中。

    半城半郭尘嚣远,

    无女无男教育同。

    桃红李白,芬芳馥郁,

    一堂济济坐春风。

    愿少年,乘风破浪,

    他日毋忘化雨功。

    “神山爽气”是秦邮八景之一。“神山”即“神居山”,在高邮湖西,我没有去过,“爽气”也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子的气。“东来邻寺疏钟”的“邻寺”即承天寺。这倒是每天必须经过的。这是一座古寺,张士诚就是在承天寺称王的。张士诚攻下高邮在至正十三年(1353),称王在次年。那时就有这座寺了。以后也没听说重修过(我没见过重修碑记)。这也就是一个一般的寺庙。一个大雄宝殿,三世佛;殿后是站在鳌鱼头上的南海观音;西侧是罗汉堂,罗汉堂有一口大钟,我写的《幽冥钟》就是写的这口钟;东边是僧众的宿舍和膳堂,廊子上挂了一条很大的木头鱼,画出蓝色的鱼鳞,一口像倒挂的如意云头的铁磬,木鱼铁磬从来没听见敲响过。寺古房旧僧白头,佛像髹漆都暗淡了。看不出一点张士诚即位称王的痕迹。他在什么地方坐朝的呢?总不能在大雄宝殿上,也不会在罗汉堂里。

    学校的对面,也就是承天寺的对面,是“天地坛”。原来大概是祭天地的地方,但我从小就没有见过祭过天地。这是一片很大的空地,安下一个足球场还有富余。天地坛四边有砖砌的围墙,但是除了五小的学生来踢球、跑步,可以说毫无用处。坛的四面长满了荒草,草丛中有枸杞,秋天结了很多红果子,我们叫它“狗奶子”。

    “巍巍峻宇”,“连云栉比”,实在过于夸张了。一个只有六个班的小学,怎么能有这样高大,这样多的房子呢!

    学校门外的地势比校内高,进大门,要下一个慢坡,慢坡是“站砖”铺的。不是笔直的,而是有点弯,不知道为什么,我们对这道弯弯的慢坡很有感情。如果它是笔直的,就没有意思了。

    慢坡的东端是门房,同时也是斋夫(校工)詹大胖子的宿舍。詹大胖子墙上挂着一架时钟,桌上有一把铜铃,一个玻璃匣子放着花生糖、芝麻糖,是卖给学生吃的。学校不许他卖,他还是偷偷地卖。

    詹大胖子的房子的对面,隔着慢坡,是大礼堂。大礼堂的用处是做“纪念周”,开“同乐会”。平常日子,是音乐教室,唱歌。

    大礼堂的北面是校园。校园里花木不多,比较突出的是一架很大的“十姊妹”。我对这个校园留下很深的印象是:有一年我们县境闹蝗虫,蝗虫一过,遮天蔽日,学校里遍地都是蝗虫,我们见蝗虫就捉,到校园里用两块砖头当磨子,把蝗虫磨得稀烂,蝗虫太可恶了!

    校园之北,是教务处。一个很大的房间,两边靠墙摆了几张三屉桌,供教员备课,批改学生作业。当中有一张相当大的会议桌。这张会议桌平常不开会,有一个名叫夏普天的教员在桌上画炭画像。这夏普天(不知道为什么,学生背后都不称他为“夏先生”,径称之为“夏普天”,有轻视之意)在教员中有其特别处。一是他穿西服(小学教员穿西服者甚少);二是他在教小学之外还有一个副业:画像。用一个刻有方格的有四只脚的放大镜,放在一张照片上,在大张的画纸上画了经纬方格,看着放大镜,勾出铅笔细线条,然后用剪秃了的羊毫笔,蘸炭粉,涂出深浅浓淡。说是“涂”不大准确,应该说是“蹭”。我在小学时就知道这不叫艺术,但是有人家请他画,给钱。夏普天的画像真正只是谋生之术。夏家原是大族,后来败落了。夏普天画像,实非得已。过了好多年,我才知道夏普天是我们县的最早的共产党员之一!夏普天给我的印象是:一个非常聪明的人。

    教务处的北面是幼稚园。现在一般都叫幼儿园,我入园时叫幼稚园。五小设幼稚园是创举。这个幼稚园是全县第一个幼稚园。

    幼稚园的房子是新盖的,一切都是新的,新砖、新瓦、新门、新窗。这座房子有点特别,是六角形的。进门,是一个宽敞明亮的大厅。铺着漆成枣红色的地板,用白漆画出一个很大的圆圈。这圆圈是为了让“小朋友”沿着唱歌跳舞而画出的。“小朋友”每天除了吃点心,大部分时间是唱歌跳舞。规定:上幼稚园的“小朋友”的家里都要预备一双“软底鞋”——普通的布鞋,但是鞋底是几层布“绗”出来的软底。

    幼稚园的老师是王文英,她是我们县里头一个从“幼稚师范”毕业的专业老师。整个幼稚园只有一个老师,教唱歌、跳舞都是她。我在幼稚园学过很多歌,有一些是“表演唱”。我至今记得的是《小羊儿乖乖》,母亲出去了,狼来了:

    狼:小羊儿乖乖,

    把门儿开开,

    快点儿开开,

    我要进来。

    小羊:不开不开不能开,

    母亲不回来,

    谁也不能开!

    狼:小兔子乖乖,

    把门儿开开,

    快点儿开开,

    我要进来。

    小兔:不开不开不能开,

    母亲不回来,

    谁也不能开!

    狼:小螃蟹乖乖,

    把门儿开开,

    快点儿开开,

    我要进来。

    小螃蟹:就开就开我就开——(开门)

    狼:啊呜!(把小螃蟹吃了)

    小羊、小兔:可怜小螃蟹,从此不回来!

    另外还有:

    拉锯,送锯,

    你来,我去。

    拉一把,推一把,

    哗啦哗啦起风啦。

    小小狗,快快走;

    小小猫,快快跑!

    (王老师除了教唱,领着小朋友唱,还用一架风琴伴奏。)

    幼稚园门外是一个游戏场,有一个沙坑,一架秋千,还有一个“巨人布”。一根粗大柱,半截埋在土里,柱顶有一个火炬形的顶子,顶与柱之间是铁的轴辊,柱顶牵出八条粗麻绳,小朋友各攥住一根麻绳,连跑几步,蜷起腿一悠,柱顶即转动,小朋友能悠好多圈。我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个游戏器械为什么叫“巨人布”——也许应该写成“巨人步”。这种游戏大概是从外国传进来的。

    在全班小朋友中我是最受王老师宠爱的。我们那一班临毕业前曾在游戏场上照了一张合影。我骑在一头木马上。这是我第一次留了一回马上英姿(另外还有一个同学骑在一个灰色的木鸭子上,其他小朋友都蹲着,坐着)。

    我离开五小后很少和王老师见面。我十九岁离开家乡,和王老师不通音问。她和我的初中国文老师张道仁先生结了婚,我也不知道。

    一九八六年我回了一次故乡,带了两盒北京的果脯,去看张老师和王老师。我给张老师和王老师都写了一张字。给王老师写的是一首不文不白的韵文:

    “小羊儿乖乖,

    把门儿开开。”

    歌声犹在,耳畔徘徊。

    念平生美育,

    从此培栽。

    我今亦老矣,

    白髭盈腮。

    但师恩母爱,

    岂能忘怀。

    愿吾师康健,

    长寿无灾。

    这首“诗”使王老师哭了一个晚上。她对张先生说:“我教过那么多学生,长大了,还没有一个来看过我的。”张先生非常感慨地再三说:“师恩母爱!师恩母爱!……”他说王老师告诉他,我上幼稚园的时候还戴着我妈妈的孝。王老师不说,我还真不记得。

    教务处和幼稚园的东面,是一、二、三、四年级教室,两排。两排教室之前是一片空地。空地的路边有几棵很大的梧桐,到了秋天,落了一地很大的梧桐叶。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“一叶落而天下惊秋”,而且不胜感慨。我们捡梧桐子。梧桐子炒熟了,是可以吃的,很香。

    往后走,是五年级、六年级教室。这是另外一个区域,不仅因为隔着一个院子,有几棵桂花,而且因为五、六年级是“高年级”(一、二年级是初年级,三、四年级是中年级),到了这里俨然是“大人”了,不再是毛孩子了。

    五年级教室在西边的平地上。教室外面是一口塘,塘里有鱼,常常看到有打鱼的来摸鱼,有时摸上很大的一条。从五年级的北窗伸出钓竿,就可以钓鱼。我有一次在窗里看着一条大黑鱼咬了钩,心里怦怦跳。不料这条大黑鱼使劲一挣,把钓线挣断了,它就带着很长的一截钓线游走了!

    六年级教室在一座楼上。这楼是承天寺的旧物,年久失修,真是一座“危楼”,在楼上用力蹦跳,楼板都会颤动。然而它竟也不倒。

    我小时了了。去年回乡,遇到一个小学同班姓许的同学(他现在是有名的中医),说我多年都是全班第一。他大概记得不准,我从三年级后算术就不好。语文(初中年级叫“国语”,高年级叫“国文”)倒是总是考第一的。

    我觉得那时的语文课本有些篇是选得很好的。一年级开头虽然是“大狗跳,小狗叫”,后面却有《咏雪》这样的诗:

    一片一片又一片,

    两片三片四五片。

    七片八片九十片,

    飞入芦花都不见。

    我学这一课时才虚岁七岁,可是已经能够感受到“飞入芦花都不见”的美。我现在写散文、小说所用的方法,也许是从“飞入芦花都不见”悟出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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