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9章 耳饰-《斯人若彩虹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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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夜里十二点时,一滴夜露从废井上部的杂草里坠落下来——滴答,砸下去。

    “差不多了。”月光之下,站在废井底部的薛渺渺看了眼手中的一捧水,凑过去,小心啜饮。

    她的脚下有一汪浅浅的井水,倒影着草缝间漏下来的月影。

    若是没有脚踝边真实的骨骸提点,薛渺渺不必这样大费周章。

    喝尽了水,她借着月光打量水底的骨头:全是不知猴年马月的可怜人。

    手掌丈量了一下长短,根据胫骨算法,她大致估量了一下死者的年龄——大概二十三岁去世的。

    “这真的是客死异乡啊。”靠在冰冷的墙壁上,薛渺渺不禁唏嘘。

    话音轻轻一落,头顶陡然亮起一盏灯。

    吓得薛渺渺一激灵,她心脏怦跳,仰面——

    只见荒草被人扒开,是一张女人的脸探下井口,似乎是刚刚找到这儿来的。

    看清了,薛渺渺才确定,女人提着的不是灯,而是一个电量微弱的手电筒。

    此刻,她正拨开深草,把手电筒照到薛渺渺脸上,弄得人睁不开眼睛。

    光线照出薛渺渺的轮廓,女人似乎一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。

    她对底下说:“我是金巧。”讲话声比蚊子还小。

    薛渺渺闻言后退一步,手在面前扇了一下,睁眼仔细瞧:“老板娘?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金巧轻声回应,而后,做贼般地扔了条绳子上来,更小声道:“薛小姐,我没有恶意。你顺着绳子上来,我带你去找你同伴。”女人言辞恳切。

    薛渺渺思量数秒,狐疑出声:“同伴?”

    “就是作家夫妇里面的那个女的。”女人迅速作答,她一面说,一面左顾右盼,像是怕人发现。

    薛渺渺一边权衡,一边想:

    于静?

    于静也逃出来了?

    最后她环顾了一下四周。

    决定赌一把。

    “好,你拽住绳子,借我点力。”

    “好。”小小声。

    “往左边一点。”薛渺渺指挥。

    “哎。”把手电筒关闭,幽暗之中,金巧全力以赴。

    当即

    下面一沉。

    过十几秒。

    两道气喘吁吁的声音在井边暗暗响起。“谢谢。”落地,薛渺渺把绳子团好。

    金巧喘得胸口浮动,压低嗓门摆手道:“没事,你跟我来。”再次左右四顾,没开手电,金巧摸黑牵着薛渺渺的手,一路熟络地往右走,从院子后的小门出去,走过寂静的石板路,最后到了一处弄堂,进了一间破庙。

    吱呀——

    拉开佛像后的一条地道,金巧站在入口处说:“薛小姐,这后面是我们里山原来的黑市,所有以前有警察管的,不能做的,都在地道后面的一个庄子里。但现在他们转移了阵地,这里就废弃了。你朋友……就是那个于小姐,已经去了这个安全的地方暂时避风头。我在棠眠人微言轻,不能一次带你们两个来,只能帮你们到这里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是谁?”黑暗里,薛渺渺问金巧,她微微抬眼——

    金巧穿一身暗色的衣服,那只手电筒光芒一闪一闪。

    轻抿了一下唇,微微辗转,看着薛渺渺,金巧露出了一抹难以言述的笑容。

    在这样的笑容里,金巧看着薛渺渺说:“薛小姐知道我今天没说出口的那些话是什么吗?叫你们夜里十二点不要出门,是因为这世上有比鬼魅更可怕的存在。”

    手电呲了一声,薛渺渺静静盯着金巧。

    三十岁左右的漂亮女人咬了一下唇,最后轻轻一叹,终于说出自己的身世:“十几年前,我是锡城有钱人家的女儿。学人听信什么模特选拔,被卖来了里山。那时候,因为皮相好,不知转手了多少家,想死过,最后发现,活着才难。薛小姐,我不知道你们是干什么的,但如果你们是来抓那些坏人的,要小心一点。”

    “不然就像我一样,怀了孩子,生米煮成熟饭,想逃,又舍不掉孩子。”

    薛渺渺听了这话霎时一静,她好歹是个高级知识分子,这一刻却无法形容金巧眼里的感情,嗓子不由哑了哑,双眼看向这个可悲的女人,“你想家吗?”

    金巧的唇牵了牵,“十二年了,我父母老来得子,恐怕我那个家已经没有了。我在山城扎了根,这里是我的家,也是我的地狱。”

    破庙里静得只闻窗外的风号声,望着眼前的金巧,薛渺渺的心抽了一下,她双目轻轻看着金巧,诺言般地告诉她:“金巧,如果有机会的话,我会带你回家。我会带每一个想回家的人回家。”

    金巧定了一下,最终把手电筒塞入薛渺渺的手心里,她温婉地笑笑,“那我就提前谢谢薛小姐了。薛小姐保重。”言毕,她转身,影子被窗外洒来的月光拉长,依稀还有年轻时的风韵。

    眼前这个无计可施,靠着与丈夫“相敬如宾”存活下来的昔日‘未来模特’,终究还是像从前一样,救下了一个又一个前来里山的英雄。

    走出寺庙,金巧看了一眼天际薄薄的月光。

    她想,

    这窗外的风依旧像十二年前那样热烈。

    但这天,怎么还没亮呢。

    ·

    顺着金巧给的通道口,走了不到二十分钟,薛渺渺果然看见了一处荒芜的庄子。

    庄子看似占地广,但外表剥落,墙体上有细细的裂纹。

    薛渺渺站在无字牌匾的庄子前:两棵门前树,枝叶随风摇摆,扑簌簌的风声吹着不知落在地上多久的纸张飞舞。

    薛渺渺往前迈一步。

    阒静的空气里倏然响起一道突兀的声音,

    咕——

    她的肚子叫了一声。

    下意识地用双手捂住,一道火腿肠的香味萦绕于鼻尖。于是,薛渺渺顺着香味一路摸过去,看到台阶上坐着一个人。

    她记得金巧说过于静就在山庄里,但为了保守起见,薛渺渺还是压低了走路声,从石像后面窥探过去。

    于静撕开手里的玉米香肠,她看了眼旁边的小背包,眼睛里有着泪花。

    她想:三年前洵郁案的时候她是在鉴证科里办事,那会儿就觉得辛苦了。现在真是玩命的。

    孟刚被人抓走了,她现在自己一个人在这个地方,还不如跟着一起被抓。

    起码,那边还有人陪着。

    “我妈说鉴证这玩意儿又累又忙,我当时干嘛要为了所谓的正义感,不撞南墙不回头呢!”

    于静家是本分的工薪家庭,一门就出了她这么一个高材生。

    原先,家里人是希望她能稳稳当当名校毕业找一份平稳点的工作,谁知道她一门心思专业对口。

    如今好了,对口对的命都快没了。

    薛渺渺站在石狮子后面,一时也有些感慨。

    周女士拦着她干鉴证也是这么个理由:希图女孩儿能安稳过一生。

    “于静。”深吸一口气,薛渺渺走出石狮子。

    夜里风沙走石,于静就这么眼泪打转地仰起了脸来端详来人。

    看到脸的时候,于静心里咯噔了一下。

    是薛渺渺。

    是她最嫉妒,最讨厌的那个人。

    “咕——”最讨厌的那个人还没讲话,她的肚子就叫了。

    怔怔盯着手里的这根玉米香肠,于静这么多年来破天荒头一遭,伸手一递:“就只有两根,我们不知要在这鬼地方呆多久,其他品种的食物要保留下来。我刚刚吃完了一根,这个咬了一口。给你。如果你嫌弃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嫌弃。”薛渺渺坐到于静旁边,张口把这根香肠三下五除二吃掉了,完了,侧脸对人道:“谢谢。”

    “不……不……”于静没体验过和薛渺渺这样共事的场面,想起刚才薛渺渺还吃了她的香肠,于静简直觉得匪夷所思。

    她卡了一下壳,半天没法自然表述。

    薛渺渺累了一天,有一点困了。她靠在背后的石柱上,望着大山里璀璨的星星,不知自言自语还是在和人讲话。

    “听说死掉的每一个人最后都会化作天上的星星。”

    “那是骗人的。”于静别扭地拆穿。

    薛渺渺闻言用脚底轻轻摩挲着地上的石子,夜风里,她含笑歪着头,与于静四目相对,声音不免悠长,她说:“其实我倒希望这是是真的,因为这样那些遇害者就能庇佑我们把坏人抓起来。”

    于静感觉在听天方夜谭,她猛地一转脸,避开薛渺渺阒静的眼神,说出自己的想法:“谬……不对,薛渺渺。你是不是太乐观了,孟刚被抓了,骆专家应该也保护了你。我们两个做幕后鉴证的,文不行,武不行,活不活得下去还另说。单靠我们能大获全胜?”

    薛渺渺的表情在听到这一句时松了松,想到什么,轻轻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抬手拨了拨耳边剩余的那只耳环,薛渺渺问道:“你知道为什么,逃也是死,不逃也是死,孟刚他们都选择男人不逃,而女人逃走吗?”

    “不是为了最大限度的保我们命吗?”

    薛渺渺摇了摇头,不答,反倒轻轻向于静扔了一个问题,“于静,你还记得我们几个是怎么来的里山吗?”

    “被选拔来的。”

    “那选拔之前呢?”

    选拔之前……

    于静的脑海里闪现出自己主动上前交申请表的背影。“是……申请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“对,来里山的每一个人都是兄弟,当我们主动申请来这里的时候,我们就丧失了性别的差异。是,我们俩是做幕后鉴证的,刑侦是冲在最前线的,但一旦前线殁了,我们幕后、女性的身份也就全都没有意义了。”

    我们幕后、女性的身份也就全都没有意义了。

    于静靠在门柱上看着薛渺渺的侧脸。

    她知道,孟刚是给了自己生的希望。

    孟刚、骆专家、陆警官或许在作出选择时想的也仅仅是给她们女人多一份希望。

    但是——

    大家是兄弟啊。

    是一同心中有怨愤,不惜抛头颅洒热血主动提交申请书过来的兄弟啊。

    “谬姐。”于静第一次郑重其事地喊薛渺渺。

    月光下,

    短发的女人闻讯看进她的眼眸,

    漂亮的单只耳饰在耳垂上晃动。

    于静说:“谬姐,我记得小时候念过一句诗,叫家祭无忘告乃翁。从前很多人等家国振兴,今天想必也有很多人在等。”

    右侧的脸颊微微一动,薛渺渺轻呼出一口气,“你怕死吗?”她问于静。

    于静说:“我怕……你呢?”

    “我也怕。”

    “但我更怕,死得犹如僵尸傀儡,六十岁后子女扯皮。于静,如果我说,我已经想到办法去力挽狂澜了,你愿意跟我一起吗?”

    于静说:“我愿意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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